圣卢西亚并不特殊,特殊的是整个加勒比。
请注意以下几个时间点:
亚瑟.刘易斯生在1915年,十八岁(1933年)去伦敦读大学,之后长居海外。他的诺奖级理论成果“刘易斯拐点”,提出时间是1968年。
德里克.沃尔科特生在1930年,毕业于牙买加的西印度大学,二十三岁(1953年)移居特立尼达,之后长居此地写作。在1992年的诺奖演说中,他描绘的画面是特立尼达岛的村落和都市,主题则是整个安地列斯群岛的历史和精神。
加勒比独立浪潮的起点是1961年(牙买加)。而圣卢西亚独立的时间是1979年。
首先是加勒比人,其次才是圣卢西亚人。这句话在这两位知名人物身上千真万确,无论是在时间、空间,还是在经历、身份认同上,都可谓严丝合缝。
题主能关注到圣卢西亚,我觉得算是一种意外发现(Serendipity),值得恭喜。不过,思考文化问题不能受限于国家本位视角,更何况,这里可是加勒比——世界的十字路口。
20世纪的加勒比以极少的土地面积和零星的人口,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文化成就。英语和法语专业的人都会注意到加勒比文学的一席之地。加勒比出过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60年圣琼.佩斯,1992年沃尔科特、2001年奈保尔),而毗邻加勒比的拉丁美洲大陆一共只有过六位获奖者。
加勒比凭什么取得了和自身面积人口不成比例的文化地位?这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问题。在此,我给出的解释有两点:
其一,在世界范围内来看,加勒比地区的文化禀赋并不差,虽然晚熟,但是凭借多元文化独具特色。
其二,加勒比人说英语(和法语)。这一点对加勒比文学的国际地位来说是决定性的。
接下来,本文讲以加勒比文学为引,简述文学发展的历史和逻辑。
在现代社会,文学仿佛是门槛最低的艺术形式。任何人只要愿意,花三分钟注册一个网络账号,就可以开启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提起小说,人们不会觉得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地铁里上班族用手机翻阅的都市兵王或者凡人修仙传。然而其实,书面文学和小说在传统社会当中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其中,书面文学是语言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小说则是语言文学发展到高级阶段才会出现的文体。
所有语言都有自己的口头文学,其表现形式是诗歌。但是绝大多数语言都无法进入书面领域,在这里,它们会被当成不入流的土话和方言,或者其词汇就不足以表达复杂的事件或情感。
进入书面领域的语言,经过漫长的发展,可能依次出现史诗、叙事文、戏剧、小说等文体。许多书面语言都未能发展出小说,而是停留在叙事文或戏剧阶段。小说的情节高度虚构,结构自由,对生活和情感进行极其复杂和细腻的描写,运用大量语言技巧,揭示抽象的主旨。一门语言如果没有长期的文学积淀和广泛的群众基础,是基本不可能产生小说这一文体的。
从诗经到史记,再到唐诗,宋词,元杂剧,明清小说,体现的不仅是历代文学的差异,还有语言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
在19世纪到来时,世界文学还普遍停留在口头文学和叙事文阶段。除一些早熟的语言(如汉语和日语),以及少数在过去几百年间发展迅猛的语言(如欧洲主要语言)之外,大多数地区仍未出现小说,甚至没有本土书面文学。但也正是从19世纪开始,各地的民族书面文学开始井喷。
在东南亚,英国人把马来人民口头流传数百年的叙事诗整理下来,出版了《马来纪年》;1820年,大诗人阮攸写出了越南历史上地位最高的文学作品《金云翘传》;1829年,缅甸国王命令僧俗学者写作《琉璃宫史》;世纪下半叶,以黎刹为代表的菲律宾知识分子写出了该国第一批小说,包括著名的《社会之癌》,成为民族主义意识的先声;20世纪初,一些暹罗诗人终于把民间史诗《坤昌坤平》整理成册。
在欧洲,一大批民族语言正在觉醒,芬兰语、挪威语、乌克兰语、巴斯克语、斯洛文尼亚语、意第绪语的第一批书面文学作品刚刚诞生;普罗旺斯语、加泰罗尼亚语诗人们想要找回中世纪的荣耀;罗马尼亚语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迎来了自己的文艺复兴;19世纪末出现的爱尔兰文学爆炸是当时欧洲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浪潮。
在阿拉伯诗人们抗议土耳其文化专制,旅美派和本土派作家让阿拉伯文学重新绽放的同时,美洲人也终于开始了文学创作的步伐。美国是美洲文学的先行者,梅尔维尔的《白鲸》成了划时代之作。在拉丁美洲,殖民地时期宗教文学一统天下的局面终于被独立战争打破,拉美人开始创作小说,一个多世纪之后,小说将会成为拉丁美洲的名片之一。
也正是在19世纪,加勒比开始出现最早的本土书面文学。这些文学作品主要是诗歌,在题材和结构上模仿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文学,部分作品表现了对加勒比家乡的热爱。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加勒比文学乏善可陈。
如果说世界其它地区的文学发展是波折或晚熟,加勒比文学可以说是从空荒开始的。
在西班牙殖民征服时代,加勒比的各个小岛是西班牙人掠夺劳动力的猎场,在土著人口消亡之后,西班牙人对这些岛屿漠不关心,只留作哨所和仓库之用,移民也不在这些地方定居,而是前往拉美大陆谋生。17世纪之后,这些近乎无人的岛屿被英国、法国和荷兰轻易夺取(只有大岛牙买加和特立尼达让英国人动用了战争)。西欧人把加勒比岛屿变成了“糖岛”,引入非洲黑奴以及契约白奴在甘蔗种植园劳动,财富和权力掌握在极少数殖民者手中,这些人住在城里,甚至远在伦敦。
20世纪前的整个英属加勒比都没有高等教育机构,对于英国人来说,加勒比只是一头远在天边的奶牛。加勒比的人民有自己的口头诗歌和传说,但是无法产生任何书面文学。但是加勒比的存在却给了英国作家素材和灵感: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和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都发生在加勒比岛屿上;简.奥斯汀笔下《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托马斯爵士也在安提瓜拥有一座种植园。
相对大多数新生民族文学,加勒比文学的发展是晚近的,但是也没有滞后太多。对于加勒比地区来说,书面文学,特别是小说,是现代化带来的奢侈品。然而对于世界的其它地区,甚至是欧亚大陆上的很多古老国家而言,这一点也是差不多的。
但是,加勒比文学能够压过许多其它地区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学,在国际地位上实现“超车”的关键,并不只是因为发展迅猛。20世纪加勒比文学崇高地位的秘诀在于两个字——英语。
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间里,加勒比没有表述自己的权利。《鲁滨孙漂流记》是英国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也是一部以加勒比为背景的传世名作,但叙述视角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书面文学不只是文明的成果,也是权力象征和统治工具。
大萧条席卷之后,英帝国力不从心。
在1930年代的英属加勒比,社会运动此起彼伏。工人和农民抗议贫困和饥饿,无法忍受严重的土地分配不平等;而加勒比本土精英要求更多的政治权利,包括选举权和自治权。加勒比民族主义在20世纪成型,人们开始强调自身的牙买加人或特立尼达人身份,把英国人视为异己。在文学领域,一批本土意识强烈的作品涌现出来,特别是在牙买加,文学思潮还和崇尚非洲精神的拉斯塔法里运动结合起来。许多作家呼吁建立本土文学传统,有些人甚至要求用克里奥尔语(加勒比英语)尽快取代不列颠人的英语。
不难发觉,加勒比地区和拉丁美洲地区(特别是巴西)的文学发展是高度同步的。在拉美,1930年代也是民族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的高峰,文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间(1945-1975年),加勒比和拉丁美洲一同迎来了“文学爆炸”。
比起庞大的拉丁美洲,“加勒比文学爆炸”的重大优势在于语言。
1945年的英国百废待兴,急需资本和劳动力重建家园,同时无力应付海外殖民地的独立运动。在二战后的三十年里,英国接受了多达17万加勒比移民。这些移民加入英国工人,创造出了“黄金三十年”的经济繁荣。移民中的知识分子写出了大量作品,同本土作家一起,在1941年到1967年间出版了141部小说。加勒比作家的作品普遍呈现出多元文化背景,具有独特的本土风格。但是当时加勒比文学仍然被视为英国文学的一部分,原因不仅在于加勒比国家仍未独立,还在于加勒比作家普遍住在英国,用英语写作。
对于拉丁美洲作家来说,巴黎是一座绕不开的城市。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墨西哥的富恩特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阿根廷的科塔萨尔,都有在巴黎居住或交游的经历。但是巴黎对拉美作家的意义不能与伦敦对加勒比作家的意义相比——许多加勒比作家(包括奈保尔)都常住英国,在伦敦出版作品。“伦敦是西印度的文学首都”这话毫不夸张。
最终,为加勒比文学从英国文学的独立做出关键贡献,并且让它享有国际声望的,是文化研究和后殖民主义的兴起。
“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是牙买加人,而后殖民主义研究的一位“关键先生”弗朗兹.法农则是马提尼克人。这两位加勒比学者拥有崇高的学术地位,“西印度群岛”得到了学界的关注,被视为后殖民文学的典范。加勒比文学用英语和法语写作,让它可以轻易进入学术讨论的中心,也更容易进入大众视野,这是许多新生民族文学不具备的优势。
而在英语世界范围内来说,加勒比文学相对加拿大、澳大利亚、爱尔兰等国文学的重大优势在于,它具有丰富多元的文化背景。
19世纪前的加勒比主要吸收非洲和欧洲移民,19世纪又吸收了大量亚洲移民(以印度人和叙利亚人为代表)。加勒比是四个大洲的汇合点,又接受了五个帝国(西、英、法、荷、美)的影响,用沃尔科特的话来说,“西印度是一座文化的富矿”。
加勒比文学沾了语言的光,这一点至关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忽略它本身的魅力和禀赋。哪怕撇开作品,只看沃尔科特和奈保尔的人生经历也十分有趣。
发现加勒比是一件幸运的事。有人是通过望远镜,比如哥伦布;也有人是通过文学,比如题主;还有人是通过海盗,通过雷鬼,通过雪茄,通过皮包公司......但无论是哪一种,加勒比总会给人了不得的惊喜。
演讲中的斯图尔特.霍尔。在以霍尔为代表的学者进入欧洲学术圈中心之后,西印度群岛在英语世界的地位也随之提升。霍尔的一位前辈,特立尼达与多巴哥的历史学家、前总理埃里克.威廉斯也拥有巨大声望,在《资本主义与奴隶制》当中,威廉斯提出废奴运动是社会经济条件变化的产物,而非出于英国人的善心。